王姬一动不动,说不话来,显仁帝哈了一声,眼神里却了无笑意,他轻轻地道:“阿姐,朕也希望,这是个巧合。”
语罢,他顿了顿,扬声喝道:“老灿,去给我封了秦王府!一只耗子都不许给我放去!”
门外灿将军应声领命,显仁帝看了一眼王姬,取过床头书案上的纸笔,写了一道手谕,用了印,亲手封漆,异常平和地道:“现在,阿姐,飞鸽传书给流霞关,让他立刻带我的手谕把叶骁带回来。如果他抗命——”他笔直地凝视着己的姐姐,“打断他的腿,拖,也要拖回来,我要听他亲解释,这到底是不是巧合!”
九月二十六,上谕发,二十九,显仁帝手谕传到流霞关,钱孙河在拿到手谕的一刹那,他意识到,己的机会来了。
有显仁帝的这道手谕,他就以调动流霞关内五百甲士——这足够他杀掉叶骁了!
小心翼翼地捏着手谕,钱孙河的心在胸腔里咚咚地跳,他呼吸急促,两眼血红,嘴干得发苦,心中却有一种让他浑身发冷的兴奋。
他一直监视横波,不见她怎样动作,而且根据之前他偷看到的那张叶骁的手谕,所有的证据都在叶骁身边,也就是在列古勒,而现在,显仁帝有谕,要他不惜一切代价带叶骁回去——虽然上谕没说原因,但一定是京城了极其不利于叶骁的事情,所以一向溺爱叶骁到不思议的皇帝才会写如此严厉的上谕。
而他则以趁这个机会,杀掉叶骁,取回列古勒的所有证据。
而这很容易。因为没有人认识叶骁。
现在流霞关唯一会知道、并且干预这件事的叶横波,天就要启程前往丰源京,这样,就更加容易动手脚。
他拿手谕亲调兵,只要他奉上谕捉拿一个叫杨峰的人,所有人若有反抗,格杀勿论。然后再暗中安插己心腹,也不告知叶骁的真实身份,让他趁乱杀了叶骁——据他监视,叶骁刚在前几日离了北狄末那楼部,向丘林部而去,这就更好做手脚,回头报一个叶骁拒捕意外致死,最多手的人判死罪,再灭也容易,他己左迁而已,而匪徒已剿、证据已灭、叶骁已死,他还怕什?
这抄家灭族的罪过,消弭成罢职免官,十分划算了!
一念即起,钱孙河在屋子里疾走了几圈,反复推敲几遍,主意拿定,门而去。
而此时,一城之内,安宁王姬叶横波启程,回京城待嫁。
没有人知道,那顶鎏金凤舆里,空无一物。
横波的侍女每日登上那架空着的凤舆,恭敬地奉上食物和水,就像是塑月的安宁王姬真的在里面一样——横波早在数日前,便已不在此地了。
九月三十,两队甲士离了流霞关,一队向列古勒,一队向丘林部而去——
十月初一,叶恒不治身亡——
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显仁帝坐在榻上,垮肩膀,佝偻来,把面孔深深地埋在了双掌之间。
中年男人沉默了良久,才
从指缝里漏嘶哑的一句话:“……我该怎跟阿姐说?我该怎跟横波说?”
偌大殿内,他的身旁只有他的死卫,灿家的族长灿将军。比显仁帝还大上几岁的男人像是一尊沉默的石像,扶剑矗立在显仁帝的身旁,他看着显仁帝,面无表情,只是眸子深处有一丝深切的情,又过了一会,灿将军为他倒了杯茶,显仁帝摩挲了一面孔,接过热茶,手一抖,泼了半杯在榻上。
他也不在意,也不管不,一饮尽,双手攥着杯子,几日来熬得通红的眼睛盯着手里的瓷杯,过了好半晌,才嘶着声音道:“……告诉横波吧,她要是回来才知道恒去了……她会怪我的……她会怪我的……让阿姐和阿父商量,看恒的丧事怎办……”
灿将军点点头,转身去,显仁帝重又低头,片刻之后,他忽然爆发,将杯子掷到墙角,一声脆响,瓷杯粉碎。
显仁帝抱着头,像是随时会哭来一样,颤抖着尾音,发了长长的一声哀嚎——
第六十二回 思帝乡
第六十二回思帝乡
十月初三,叶骁抵达丘林部,寒暄完毕,阿依染被特意带到他跟前。
阿依染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些,温柔沉静,生得圆润秀丽,只是全无笑意,便显一种枯木一般的朽气。
叶骁多不要脸一人啊,只要不挑明,全装不知道,夸奖了几句姑娘,说不知道谁有福气娶到这好看的妹子,就打着哈哈就跟丘林部两代族长一头扎进帐篷里,讨论起归附的事情。
叶骁道,列古勒后年就变成一个万人大城,周围草场以供应三万牧民,足够容纳丘林部。而且北齐和塑月会形成一个合围的地形,丘林部便在这个腹地中央,非常安全。
说到这里,他竖起一个指头:“条件只有一个,只要丘林部的人抵达塑月境内,哪怕只有一个人到,塑月就以以保护边民的名义兵。”
他一双深灰色的眸子凝视着对面正襟危坐的父子二人,起身一拱手,肃然正色道,“弥王予我的承诺两位都清楚,万余人脱离北狄并不是简单的事,几次春秋市积累的食物和粮草否供应、谁来断后、这点上塑月无法插手,还要丘林部己解决。我做的就是与弥王的承诺我力保兑现。”
丘林部二人连忙起身还礼,道:“接收吾等无主之民,已是上国恩惠。”
叶骁赶紧把两人重新按坐来,老族长捋着长须,沉道:“其实暗中筹备容易,只是如何让现单于不起疑心才是难事。”
叶骁笑道:“听说现在的单于暴好杀,耽于淫乐,偏信佞,我觉得以从这点着手,贿以美姬,厚赂亲近,我再制造一些冲突,假装双方不和,就应该以骗过他了。”
老族长凝神想了想,说贿赂此事我也想到了,就是殿说的假装不和想都没有想过,殿真是聪颖之至。
叶骁心里想,别逗了,你没想过?就是拿话引我让我说来吧?哈哈了两声,拿过地图,与父子二人商量事宜
。
到了深夜,小且余王送他回帐篷,状似不经意地说起阿依染的事,叶骁装糊涂,说己什都不知道。小且余王干笑两声,说是塑月的皇帝陛已然把聘都了。
叶骁呵呵一声,“谁的聘谁娶咯。”他上打量了一眼小且余王,假笑道,“要不这样,假装不和就从这件事开始怎样?”
这句话说得开玩笑仿佛,小且余王惊一额的汗,连忙把他送回帐篷。
因为中间夹着聘这档子破事,叶骁在丘林部一刻不想多待,本来十一天的行程硬是缩到七天,初十走人。
他心里只想着,最近的事太晦气了,回去要让阿令亲一亲才缓过来。
沈令十月十一抵达列古勒,回来的太晚,深夜才在城东宿,哪知睡到半夜忽然起了大风,有几牧民的帐篷被吹垮了,一干人等爬起来救人,折腾到天亮才把帐篷从雪里刨来,然后检查伤员、查看屋舍牛羊,就忙活到了中午,沈令终于腾手来的时候,他忽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天还没亮,开城的时候他就命人去县衙通知五娘他回来了,但是现在已经中午,派去的人没回来,五娘那边也毫无音讯。
这不对。他之前就告诉五娘己最晚天回城,五娘那仔细的人,一早就会派人迎来,他现在带着人在外头救助灾民,按照五娘的习惯,饭菜物资和药品大夫都应该派过来了。这不对劲。
沈令不动声色,抹了把头上的热汗,重又派人去城内,结果泥牛入海,一去不返。
——城里事了。
沈令借着中午吃饭的时候,装作不在意地和牧民打听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城内发生了什,牧民憨厚,和他说初二的时候,从流霞关来了人,一百来个呢,入了城,说是来列古勒加驻的,以后这个小城就更安全啦。
派兵加驻?这大的事叶骁一定会提前告诉他,不会让他抵达列古勒才知道——除非,叶骁不知道。
但叶骁现在总领北齐监国诸事,此外虽然没和他说,但是叶骁对北狄明显还别有重任,然后没有人告诉他,他所在的驻城要加派驻军?这不?这明显是被扣了。
沈令仔细想了想,不动声色,只让仆役和羽林卫先回城,己在外头再留一宿看看灾情。因为他惯来如此,所以谁也不觉得奇怪,午关城门前就陆续回去了。
沈令只留当初弥兰陀送的那匹良驹,命人喂得饱饱的,他整理了一套单人帐篷的寝具,带足干粮,掩上门,拿了叶骁之前给他的丝。
里面是一金盒金创药、两张金叶子、几角碎银、一段百年山参、十片当年在栈道的时候从绛刺史那里敲诈来的“天吴鳞”、几颗珍珠、一张灿灿做的□□、一张路引,还有一方小巧的金制令牌,乃是蓬莱君府上门客所持。
沈令轻轻摸了摸胸前那块叶骁送他的昆山碎做的佩饰,刹那之间,心转百念,最后拿定主意,把丝贴身藏好,牵着马门,说己往南边去查看一番。
了聚
集点,他往南走了一程,随即折向西边,到了西边城墙之。
他对列古勒地形布防烂熟于心,知道现在是交班时刻,他在城墙屏息听着上头声音,算准时间,甩绳套,□□而入,足尖一点,直接往县衙而去。
县衙后院一丝灯火都无,放眼望去,窗紧闭,门上挂着重锁,院内杂乱不堪,满地杂物,显然是被抄过了。沈令心内一紧,心想五娘他要被拘押别处,要就遭难,总之凶多吉。
县衙尚有灯火,沈令潜去前院,伏在窗根,偷听了几句,影影绰绰听到里面有人说“明早”、“察觉”、“莫让他逃了”、“上谕有令”、“不得拖延”、“秦王党”之类的话。
听了一会,恐被人发现,沈令顺原路离开,一路思索:这些人恐怕是持显仁帝上谕来捉拿叶骁,而他是叶骁党,明早要城抓他——现在应该正有人也往丘林部那边去。
这大的事,叶骁完全不知,只证明京中必有变,而且这个变将蓬莱君与王姬俱都牵制住,不事先预警,那,只有一个——宫变,而且必然与帝位有关。
那……是叶询、小皇子,还是叶横波?
……不,不会是叶横波事,那就要是小皇子,要是叶询。
从城上溜,沈令牵过马,伫立原地。
他现在有两个选择:一、去寻叶骁;二、入京探查到底什情况。
往南,去丰源京,往北,到北狄,叶骁的身边。
他想立刻就到叶骁身边——但,不、这不行。
他想保护叶骁,但叶骁此时此刻需要他保护的,恰恰不是身,而是对叶骁而言最重要的东西——他的塑月、他的亲人。
沈令仰着头,看着星空中一弯即将圆满的月亮,深深吐一白烟一般的气。
他闭了一眼,绝然打马,向南而去——
十月十三,沈令逃离列古勒。
叶骁十月初十离了丘林部,十月十到了北狄境内专供商队落脚,属于北狄望族兰氏的一个据点。
从这里往前千里都是渺无人烟,需要走十日才到塑月境内,所以他要在这里整备一日,采办食水。
他还没到据点,就见前面有人打马而来,领头的是个穿着塑月六品武官官服的中年男子,示了流霞关的令牌,跟羽林卫的首领说了几句,被带到叶骁的马车前,他马施礼,朗声道:“流霞关校尉吴辉,见过杨公子。”
流霞关?杨公子?叶骁蹙眉掀起车帘往外看去,吴辉赶紧上前禀报,说是他的长官接到上谕,要他立刻回京,因为他前往北狄,通信不畅,所以让流霞关派人来接。
叶骁面色一肃,问知道是什上谕?吴辉恭敬垂手,摇头说不知。
叶骁点点头,一招手,车队继续前行,吴辉禀报,说这次他带了两百人过来,东西已经采买齐全。叶骁听了凝神一想,说既然如此紧急,那他就带着十名羽林卫和他一路快马回去,拨五十个人护卫
余的车队回列古勒就好。
吴辉点头应了声是,问他要不还是在这里修整一夜?叶骁在车里窸窸窣窣,过了一会钻来,身上已经披了大氅,他让人把他己的马牵过来翻身上去,才对吴辉道:“还修整什?立刻就走!”语罢,他双腿一夹马腹,打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