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地起身,从梦里惊醒的他终于听清楚是谁在呼唤。
「兰儿,兰儿,是妳吗?」
他狂乱地跑下床,被放下的帷幔缠住手脚,重心不稳的他狠狠地在地上滚了两圈,略显雍肿的身子禁不起这一摔,好一会儿都爬不起来。
「兰儿……兰儿……」
听闻他的呼喊,内侍苏公公急匆匆地跑了过来。「皇上,皇上,是否那里摔疼了?要不要紧,奴婢赶紧叫太医过来。」
但,萧伯源只是摔开苏公公伸来的手,连爬带走地在殿里绕圈,口里念着方皇后的闺名。
见状,苏公公叹气。「皇上,别喊了,皇后娘娘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担心的。」
萧伯源闻言,抓住苏公公的衣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兰儿在那里吗?」
苏公公为难地道。「皇上,这个奴婢真的不知,奴婢只是猜想皇后娘娘要是知道皇上为她如此伤心,肯定也会难过的。」
萧伯源放手,哭丧着脸,瘫软在地上。「不,她不会,她早就对我伤透了心,再也不想回来了……」
「不会的,皇后娘娘个性慈悲,她不会计较的。」
「她不会吗?」萧伯源抬头。
苏公公点头。「她不会的,皇后娘娘一向以国为重,她知道你都是不得已的。」
听了这话,萧伯源总算肯从地上起来了。「苏贵。」
苏公公应了一声。
「今年寿宴,让玉瑾一起过来。」自从发生那事,他已经十年都没瞧过那孩子。萧伯源自言自语地道。「这是兰儿留在我身边唯一的孩子,为了兰儿,我该对他好一点。」
听到皇上终于宽赦大皇子,苏公公点头称是。「奴婢遵命。」
萧伯源挥挥手,缓缓地坐在龙床上。「还有……」
苏公公抬头。
但萧伯源想了想又道。「还是算了吧。下去吧。」
苏公公早就习惯他优柔寡断的心思,福了福身子退下。
看着窗外,萧伯源苦笑起来。
*****
同一时间,皇宫的暗处,两名人影隐在微弱的光线中。
听完萧伯源交代苏公公的话,其中一人忽然转身走了,另一人听闻,连忙跟上。
大梁初起时,国势积弱不振,宫舍当然也只能筑在前朝的旧殿之上。
前朝亦然。
前前朝亦然。
这一世又一世,一代又一代,兵荒马乱中,毁了再建,建了又毁,多少密室,多少密道藏于其中。
就算是参与修筑的工匠也弄不清楚里面有什么,任谁也不敢妄自进入其中,为了怕出事,多数掩起了事。皇子们、宫人从小就被教导不许进入地道,但,总有一两个不听话的。钟宁就是。
因为母亲和兄长们长年不在宫内,自小便要学会打发时间的七殿下,在因缘际会中发现了皇宫的密道,接着,他花了许多年的时间,探索、摸熟、甚至挖通了这地下宫城,将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另一个王国。
虽然许久未来,记忆犹新。
殷昊承紧紧地跟着他。
接连着几日与钟宁从密道进宫,对于钟宁能在这个几乎见不着光的地下通道畅行无阻,殷昊承感到由衷的佩服。他想起日前在洛家庄里的地道中,钟宁也是一付自若的样子,但这样的他,却让他担心不已。
总觉得如果不马上将他拉住,他就会消失在黑暗中似的,也许,他正在消失?光这样想,殷昊承不由得伸手握了钟宁的手。
感觉到他的手温,走在前头的人先是立在原地,接着将身子一倾,把脸倚在他的胸膛,任殷昊承将自己搂在怀里。
重回皇城非钟宁所愿,人事全非的疼楚日日吞噬着他,但为了大局,他不得不来,不得不假扮母亲,想方设法让皇上记起过去──即使那份美好早已因为皇上变心而变了质料。
母亲地下有知会同意他吗?钟宁不知,他唯一知道的只是往前走,不停地往前走。为了征服黑暗,他只能让自己化成黑暗,融入这皇城之中,化为无形。
然而,就在这一刻,原本不该有感的自己,却因为手里的温度清醒过来。
这么多年来,在钟宁心底深处一直有着一处连他也弄不清的黑暗深渊等着将自己吞噬,但是,殷昊承的出现却为他照亮了一切,让钟宁在黑暗中瞧见专属于自己的光亮。钟宁伏在殷昊承胸口汲取着他的温暖,细细地感觉他的一切,深刻地明白为何自己离不开他。
「昊承。」在这个阴暗的氛围里,钟宁的耳语极为清淅。
殷昊承应了一声。他的胸膛并无湿意,但他知道钟宁的心正在落泪。在这个仅靠感官的世界里,殷昊承深切地感觉到钟宁心里的悲伤。
「这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钟宁说道。那座皇城虽然外表光鲜亮丽,却比起这个阴暗无声的地底更加深沉,让人难以忍受。
「整座皇城的空气都是臭的。」钟宁蹭着他,接着,想到什么似的。「对了,有个地方,你一定得去看看。」他赫然起身,拉着殷昊承在黑暗里横冲直撞。
即便他跑得那么急那么快,却是一路畅行无阻,什么边边角角也没有碰到。
转了又转,绕了又绕,殷昊承虽然看不见东西,却有越来越往上走的感觉。果然,待光线袭来,缀着几千几百颗星子的黑幕突在他面前拓开,往前一走,在那极薄且险的走道边缘下,竟是偌大皇城。
殷昊承往四周瞧,发现他们置于一个又窄又小的露天圆台,或者该说他们正站在皇城的最上方。
钟宁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这里是钦天阁的上方。」
站在这样的地方,会让人产生被吞噬的错觉,被皇城,被黑夜,被那些藏不住的臆想侵蚀殆尽。
「天上月圆星不亮,地上人多心不平。」
他的声音很冷,殷昊承想起他们在伏龙山看星星时,钟宁说话的声音像在唱歌。
殷昊承看着他,想拉他的手,却发现他手里不知何时竟然拿了什么。
钟宁索性将东西交给他。那是个线轴,红色的,软软的,摸起来很舒服。
「小时候,为了在地道里探险,我总是随身带着线轴。有一回,玩得开心,线轴不知何时断了,我在地道走了又走,睡了又睡,等我找到出口,竟是这里。」他语重心长地道。「这是整个皇城最美的地方,也是最危险的地方。以为看得见就是拥有一切,但根本连碰都碰不到。」
皇城的星空太远,宽广无垠得像是虚假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