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她手中的任何活计都不重要了。***随手一扔。提起那根核桃木做的长杆烟袋,急慌慌就往外走。就像一位沉不住气的小姑娘。刚走两步,忽然又折回屋梳洗了一番。等她收拾停当,提着马扎讪讪地走出门外,他也就喘息着刚刚在门前的井台上坐定。
“唷——!石印先生,您老又走出来坐坐?”
“说过一千遍啦,我是爬出来的!”
“知道。走出来总归好听一些。”
“我是爬出来的!”
石印先生固执地看了她一眼。转回头,忙忙地寻找远处的塔顶。冉老太并不介意。放下马扎子,隔着那口井在距他六、七步远的地方坐下了。冉老太从来不坐井台上。井台是几块青条石,夏天也是凉的。她说过,女人不能坐凉石头。那不好。偶有年轻姑娘路过这里歇脚,往井台上一坐,冉老太立刻就叫起来:“姑娘,别坐!凉气太重。”她宁愿匆匆回家给她们拿几个小板凳来。姑娘们便哧哧笑,怕啥哩!冉老太正色道,不是玩的!凉气浸进去,伤身子呢!
冉老太坐下了。隔着井台。和石印先生一个西南角,一个东北角。两人坐齣位置、角度、距离,多少年都没有改变过。远远看去,像两尊历经风雨剥蚀的泥胎。
石印先生仍然注目于远处的塔顶。
冉老太继续和石印先生搭着话:“哪有您老这么说话的?爬出来,算啥呀?真是的!”
“爬出来就是爬出来。”
“知道。我知道。听了怪叫人难受的。”
“没啥难受的!”
“嗨——,不难受是假话。两条腿废了,不能走走转转,闷也闷死人。”
“你有腿,咋不出去转转?你不也没闷死!”
冉老太好像没听见他说什么,只顾自说白话:“——你吸烟不?这烟丝是我自己做的。放了冰糖、蜂蜜、香油、好吸呢!眼时的烟能吸吗?几块钱一盒子,干得呛死人。你看找这烟丝,黄灿灿的,软柔柔的。一捏一个蛋,不硬不散。你吸一袋尝尝?”她把您改成了你。每当搭话到这时候,她便改了称呼。这样更随便亲切。同时就把燃着的第一袋烟冲他举了举,巴结地笑了。
“我戒烟都30年啦!”石印先生愤愤地说。
“不对。是31年。我记得的。可有啥话说噢?……你这人真是的,好端端一棵老柏树让人刨了,打口棺材放屋里,不碰眼吗?看见它,就想到人会死。吓人唬啦的!”
“我不在乎。”
“我在乎!”
“你在乎就别死!”
“着!这话说我心里去啦。到时候呀,我就是不闭眼睛!睁得大大的,使大劲喘气,看能咋的!……刨了柏树,栽上这棵小枣树,”冉老大命烟袋锅当当地磕在身旁的枣树身上,抬头看了看,“凉影没了。结的枣呢,你吃不动,我也吃不动。好了那些皮猴子,嗨,你说人老了有啥好?”
“我没说好。”
“就是就是。甭说多,退回去40年。”
“50年!”石印先生冷丁转回头,死死地盯住她,“退回去50年!50年……”他讷讷地自语着,现出一种遥远的回忆的神态。
冉老太猛咳一声。石印先生蓦然惊醒,凶狠地瞪了她一眼,仍复转过头去。看住远处黑黝黝的塔身。
冉老太笑了。宽容而狡黠地笑了。“……退回去40年!”她坚持退回去40年。“你那会才三十几岁,挑着水满城走,满城人谁不认识你?一早一晚,你去三春楼送水。我撩起窗帘偷看你。那时,我就看出你像个有学问的人,文绉绉的。我盼你上楼来,你总也不来,记得一天傍晚,我实在忍不住了,趴在窗户上叫你:喂——!你刚放下扁担,四下里看了看,没现人。就提起水筲往缸里倒水筲刚倒完,我又叫了声:哎——卖水的!你惊慌地抬起头,这下看到我了。我冲你笑了笑,示意你上楼来一趟。你一下子红了脸,拎起扁担水筲,慌慌张张就往大门外跑。嗬嗬嗬!……嗬嗬!你差点绊倒。我笑得喘不过气来。看你那样,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