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说，对，告他狗日的。 李铁山说：“要是你们嫌人少，我给你找人，不给你要钱，管饭就中。” 马占山开头脸沉着不吭声，这时候就用领导做总结的口气说道：“改军这事，咱占着理，你只管闹。铁山说的对，需要的时候，我出头张罗，全村人都去闹他一家伙，现在上访告状，人少了不中。没理，只要人多，也能闹出点名堂。有理，他一个人再跑腾，也没人理球他。”说罢，翻了一眼张拴学，把吸完了的烟头狠狠扔到地下，跺灭。 柏林说：“就是。二秃哥，啥时候需要凑人数，你只管说。到时候也叫刘发林他小子看看。” 张拴学也听出马占山在扫打刘发林，便吸口气，稳住神，很沉着地说道：“说过分配的，总要分配——说实话，我也觉着刘发林这人有不对的地方，但觉着分人家的果园也不妥。我说过，我不能要分给我的园子，我不能对不住刘发林，但我也不会做对不起乡亲们的事。你们酝酿大事的时候，刘发林问过我好几回，我都没漏一点气。来，吃菜，吃菜。” 马占山说：“拴学老弟，你说咱分刘发林的果园咋不妥？咱开始也并不想分他的果园，只想和他商量商量，把合同改一下，这种事别的村也不是没有过。可他硬不改。他为啥不改？还不是仗着上头有人支持他。” 二秃接着说：“乡里有人说，别的乡都是把扶贫款平均分到各村。黄书记却把咱乡的扶贫款都给了几个大户，说是扶持龙头，让他们带动大家致富。他刘发林带动过咱吗？春天，我想找他要点雪枣枝，他都不肯给。天旱时候，想从他池子里接些水，他说话恁难听。要不是他心恁黑，柏林家娃子也不会——”柏林恨得直咬牙：“人越有钱心越黑。刘发林他狗日不是人。” 李铁山说：“咱对他还算好的呢，没分他的雪枣，还给留下了几亩园子。叫我说，把他分个蛋净光才过瘾!” 马老六也是这意见，这俩人虽然有杀父之仇，但他们的意见却总是惊人的一致。 马占山说：“上级不是叫大家共同致富奔小康嘛，咱把他的园子一分，一户几亩红富士，不都小康了？听我说，咱弄这事没一点错。” 不过，话虽这么说，但毕竟酒喝了，菜吃了（也跟小红马上要到省法院上班有点关系），大家最后还是表示“理解”张拴学，同意他不要分给他的园子。 马占山说：“园子你不要就不要吧。你想退给刘发林也中。但分给你的钱不能退给刘发林。你把钱退给我，刘发林还送了我五百元钱，加到一块儿，再叫学生娃们交点，明儿个，给小学校买台电脑。刘老师说好长时间了。刘老师书呆子，见识短，刘发林不就是给他拿了一千块修房钱吗？他就一股劲替刘发林说话。刘发林有钱，一千块算根球毛。人家给我这个小组长，一出手就是五百块哩。人家给上头的人会少送？我敢说，他给黄书记送的钱下不了五万!现在上头为啥都向着有钱人？都是这理。有钱能使鬼推磨。如果哪一天，刘发林把我们送到监狱里，拴学老弟，你可得叫小红大侄女给我们平反。” 张拴学嘴上应酬着，心里却想，照他们说的，他们分刘发林的园子还真有些道理呢。刘发林虽说早些年和组里签了合同，可此一时，彼一时。当时大家的光景都好过，不在乎，合同订的太便宜他了。还听人说，他当时也给三兴使了钱。现在他又跟马占山使钱。这个人就是光知道巴结领导!张拴学想，这事要是放到他身上，他就根据情况主动和村民商量，把合同改一改，提前给村里交钱，平常呢，也常和大家在一起坐坐。刘发林这人毛病也真是不少，村里谁遇到急难事，他从不主动出面。人家找到他，他也不热情，特别是刘发林媳妇，谁去借钱就像要割她的肉，总说他们的钱，都是拿命换来的，还说当地人不肯吃苦等等。结果呢，即使他们借了人家钱，人家嘴上说着感谢话，心里也生他们的气。当年，自己去借他钱时，刘发林两口就曾说过他不该要那么多孩子。人求人的时候，心里原本就不好受，你借了钱，却又说难听话，叫人心里真不是滋味。但愿刘发林他能从这场变故中吸取教训。 那些日子，荒地村的人都变得能说会道。刘发林老婆的病也成为人们的谈资。有人说，那个四川女人个子不高，眼窝可是不低，见人不看人，总是看着天。这回让老天爷救她吧。也有心肠软的人说，人家几千里跑到咱这讨生活，也真不容易。他家在这儿连一寸地也没有，她死了往哪里埋？马上有人接腔，她死了，看哪个老狗日给她打墓抬棺材？ 人们的心里充满了喜悦。这喜悦源之普遍的人性，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幸灾乐祸。富贵人倒霉，原是平常人潜意识里所盼望的。即使他倒霉不能给大伙带来利益，大伙也是乐意看到的。平日里看他得意，心里早就不平，如今他终于倒了霉，啊呀呀，老天真是有眼。如果他倒霉给大家带来了好处，那再好不过了。荒地村的人们就处在这样一种心情里。 当然，最快活、最得意还要数马老六。马老六一天到晚歪着脖子在村里走来走去，走到谁家门口，人们都要“六叔”、“六哥”、“六爷”、“老代表”这么亲亲热热地招呼。赶到饭时，人们还要让让他。人们一让，马老六就趁坡上驴蹭饭吃，好多天没有起火做饭。人们后来都不敢让他了。吃饭时候见了他都躲着走。人们不是少他吃的那碗饭，而是嫌他脏、不想听他吹。马老六说：“娘那脚，早就该革他们的命了。这些年没搞革命，养肥了好些人，就像养肥了一群猪，现在该杀吃他们了。娘那脚!”这话大伙不想听，因为大伙也想肥起来。大伙是为了想肥起来才分刘发林的园子的。大家杀吃了刘发林，却并不想让别人将来杀吃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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