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凉点点头:“嗯,吃饭吧。”
高珊脸上露出喜色,高盼明显也松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高盼说:“姐,如果家里实在没钱,我就不上学了。我反正也不怎么爱读书。”
高凉有些严厉地看着高盼:“别胡说八道,不上学你能干什么?好好读你的书,钱的事不用你操心,我会想办法的。”不管是不是做梦,不管这个梦能持续多久,只要存在一刻,她就要把握好这一刻。
虽然是没滋没味再简单不过的饭,高凉却觉得是这么多年来吃得最安心的一顿饭了。吃完饭,高盼和高珊主动收拾碗筷,高凉转身回到卧室,看见柜子上放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蓝灰色人造革旅行袋,应该是她收拾好的行李,她拉开看了一下,里面塞了一些衣服,还有几本英语课本,是她要本来带到深圳去的。
高凉微微笑了一下,刚刚从学校出来的人,都有点学生气,喜欢带几本书在身边,以此来敦促自己上进。她将里面的书拿了出来,又从最底下翻出了一个缀了塑料小珠子的布钱包,拉开拉链,里面有四张十元的工农兵大团结钞票,还有身份证和一张白色的卡片式火车票。火车票很小,上面写着从县城到广州,出发的时间是今晚九点三十七分,硬座票,票价是22.5元。1988年的物价是多少?高凉皱起眉头,想起自己刚到深圳第一次领到半个月的工资是31.5元,这张火车票还不便宜呢。
高盼从门外进来,她看了一眼高凉,然后“吱哑”一声拉开了红色立柜的门,这个立柜是奶奶当年的嫁妆,颜色已经退成了苋红色,后来传给了妈妈,前年妈妈打了一套新组合柜,就将这个老立柜给了她们三姐妹用。高盼在柜子里摸索了一阵子,从一件棉袄里翻出来一个布包:“姐,这是你让我保管的,现在给你。”
高凉接过来,打开层层布料,才发现里面是一卷钞票,最大面值的是一张崭新的四个老人头百元大钞,只有一张,余下的都是零钱。高凉钱包里的40元钱和这一卷钱放到一起,数了一下,总共是173.7元,看来是这个家所有的家当了。
高凉看着钱,沉吟了一下,抬起头问弟妹:“你们下学期的学费是多少?”
高强抢着说:“我是15块。”
正在洗碗的高珊答:“我下学期读初一,不住校的话学费35。”
高凉点点头:“盼盼呢?”
高盼说:“我要上初三了,学校要求必须住校,学费40元,住宿费15元,生活费大概要四五块钱一周。”
高凉迅速在心里算了一下,光弟弟妹妹的学费,总共就要一百多,姐弟四个还要吃饭呢,这点钱完全不够用啊。她对高盼说:“盼盼,陪姐姐去退票吧。”
高盼点点头:“好。”
高强赶紧说:“我也去。”
高凉看了一下外面的天气:“太热了,强强你在家,别中暑了。”
高强虽然不太愿意,还是乖乖点了点头。
高凉出门的时候,高珊正好洗完碗,她擦了一把手:“大姐你等等。”
高凉站住了:“怎么了?”
高珊赶紧跑进屋,拿了一顶半新的浅黄色麦草帽出来:“大姐你感冒才好,戴个帽子吧。”
高凉接过来,抬起手摸了摸高珊的发顶:“谢谢珊珊。”小妹一向都是乖巧体贴的。高凉转头对大妹说:“盼盼你也戴顶帽子。”
高盼摇头:“家里没草帽了。”
“那拿把伞吧。”高凉提议。
高强已经举着一把黑色的布伞出来了:“二姐给你伞。”
高盼看着那把笨重的木柄黑布伞,犹豫了一下,说:“我不打伞了,我不怕晒。”
高凉将自己头顶的草帽给高盼戴上,接过布伞:“走吧。”高盼十五岁了,正是懂得爱美的年纪,大晴天打一把笨重的黑布伞,确实挺招摇过市的,有点损形象。
高盼有些高兴地将草帽的绳子在下巴下系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她皮肤偏黑一点,但是五官相当漂亮,大眼睛、高鼻梁、樱桃嘴,明眸皓齿,从小就被夸漂亮。
高凉撑着沉重的黑布伞,和妹妹出了家门,准备去路边等公交车去火车站。他们家这一块以前还是县郊,有不少农田,前几年这一块已经被纳入县城范围了,农田基本荒废了,等待开发,但是发展极其缓慢,至今还只是城乡结合部,再过十年,这儿就能算得上是城内了,不过还是没有商业化,只是多了一些自建的住宅。
还没出小巷,就听见身后传来“叮铃叮铃”的自行车铃声,高凉赶紧拉着高盼往路边靠了一下,等车子过去。自行车骑到她们身边时突然停了下来,车上的人也没下来,只用一条长腿撑在地上,一个清朗的声音说:“不是还病着,怎么顶着大太阳出门?这是要去哪儿?”
高凉将伞往后仰一点,看见了一个穿着白衬衫蓝仔裤戴崭新麦草帽的年轻男孩,长得俊眉修目,给人的感觉十分阳光青春。高凉认出着是她家隔壁的李俊伟,从小一起长大,和邓兴华一样是她的同班同学:“已经好了。我们去火车站。”
李俊伟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你现在就去广州?兴华好像说是晚上吧。”他跟邓兴华关系也还不错,并且知道高凉今天出发。
高凉摇头:“不是,我不去了。我火车站退票。”
李俊伟笑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正好,我也去火车站给我哥送饭,顺便载你去吧。”
高凉这才注意到车龙头上挂着一个布袋子,她扭头看一眼妹妹,说:“盼盼,天太热了,要不你回去吧,我跟俊伟去车站。你的草帽给我,伞你带回去。”高凉叫妹妹陪自己去,主要是记不太清楚路了,现在有人带路,还能省下车费,为什么不同意?
高盼看一眼李俊伟,迅速移开眼睛,将头上的草帽摘下来递给姐姐,有些担心地说:“姐,你自己去不要紧吗?”
李俊伟哈哈笑:“难道我还能把你姐吃了?放心吧,一定安然无恙地将你姐带回来。”
高凉将伞递给妹妹,拿着草帽戴上,戴草帽不如打伞凉快,但是坐单车不方便打伞。李俊伟看她戴好了草帽,说:“你直接坐上来吧。”
高凉看了一下,说:“你骑吧,我跳上去。”
李俊伟也不坚持,缓缓踩动自行车,高凉追上去,手抓着车后座,轻轻一跃就坐上去了。自行车龙头摇晃了几下,最后还是稳住了,笑着说:“能上来,还不错。”
高凉伸手扶了扶刚刚碰在李俊伟背上有点歪了的帽子:“谢谢你载我。盼盼,你先回去吧。”
高盼看着姐姐坐上李俊伟的车后座,消失在了巷子口,这才转身往家走。
出了巷子,李俊伟这才继续之前的话题:“怎么又不去了?兴华呢,他还去不去?”
高凉说:“我不知道他。我弟弟妹妹都太小了,我不放心,还是留下来能照顾到一点。”
李俊伟笑着说:“你自己还没成年呢。”
高凉没反驳他,按照现在的年龄来说,她确实没有成年,不过她已经不是之前那个高凉了,她的心理年龄早就成年,她相信自己可以照顾好弟弟妹妹。
李俊伟以为她被自己说得不好意思了,便说:“留在家里也不错,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们大家商量,总能想到办法的。”
“嗯,谢谢!”高凉淡淡道谢。
第三章 退票引风波
高凉坐在自行车后,打量着早已陌生的县城,这个年代的县城真是破旧,低矮的房屋,狭窄的街道,车辆稀少,人也不多,最让人满意的就是街道两旁葱茏成阴的法国梧桐,可惜这些树也保留不了多久,等到城市重新一规划,这些树木首当其冲被规划掉了。
一路上还碰到了几个骑车卖冰棍和凉粉的小贩,吆喝声余韵悠长,高凉有种坐时光机回到了从前的感觉。热风迎面而来,将李俊伟的白衬衫吹得鼓了起来,扑到高凉的脸上,有一股淡淡的汗味,不难闻,但高凉还是将草帽往前拉了拉,用帽檐和衣服之间隔出了一段距离,以免衣服再扑到脸上。
李俊伟突然说:“还有几天出高考成绩了,你觉得有把握吗?”
高凉愣了一下,父母是端午节出事的,离高考不到二十天,意外发生后,高凉整个人都崩溃了,每晚都以泪洗面,整天都是恍恍惚惚的,哪里还有心思去学习,要不是高考早就报了名,她估计连考都不会去考。“我考不上的。你肯定没问题,能考上的。”李俊伟比高凉大了一岁,小时候跟着母亲随军,回来上学时迟了一年,和高凉同班,成绩一直名列前茅。高凉知道自己没考上,李俊伟是考上了的,还是一所医学院,不过后来因为一些事,他并没有顺利毕业,而是中途退学了。
李俊伟爆发出爽朗的笑声:“借你吉言,希望真能考上。我可不想复读,复读太痛苦了,我哥有个朋友复读了三年,头发掉得都快秃顶了,不会知道今年考上了没。我可不想变秃子。”
“别担心,肯定考上了,不会复读的。”高凉只是顺着对方的话安慰,她也不能告诉他确实是考上了,就算是说了,李俊伟也不会相信。
李俊伟又说:“你如果没考上,是打算找事做了吗?”
“嗯。”高凉随口应道,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如果明天一早醒来,自己还是在这个世界里,她才会计划去做点什么。
县城不大,火车站也不远,骑车不用半个小时就到了。火车站还是记忆中那么破败,站前广场非常狭窄,水泥地板被踩得坑坑洼洼的,晴天一层灰,雨天一地泥水。高凉跳下车:“谢谢你,俊伟。”
“不客气,顺道而已。”李俊伟将车子推到车棚里,给了看车的人五分钱,对正朝售票厅走去的高凉说,“要不要我帮忙?”
高凉回头朝他自信地笑了一下:“不用,我自己可以的。”
这是高凉家里出事之后李俊伟第一次见到她笑,高凉长得眉清目秀,跟两个妹妹比起来,模样不算出色,但她长了一口漂亮整齐的牙齿,笑起来的时候左边脸颊还有一个明显的酒窝,特别有味道,高凉是个动感美女。李俊伟站在太阳地里,看着高凉离去的背影,有一股想叫住她告诉她要多笑一笑的冲动,然而他只是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来。
李俊毅坐在候车室门口等弟弟送饭都等得前胸贴后背了,见他来了还站在太阳地里发傻,忍不住叫了一声:“俊伟,干嘛呢,赶紧过来!”
“来了,哥。”李俊伟回过神来,赶紧朝自己哥跑去。李俊毅是李俊伟的哥哥,20岁,长得比李俊伟还要高大,身高1米82,他的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这段时间太阳晒得有点多,偏向于古铜色了,长相跟弟弟不同,李俊伟像妈妈,肤色白皙,比较俊秀,李俊毅则像爸爸,肤色较黑,五官深邃,轮廓刚硬,非常具有男子气概。
李家的两个孩子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极端,李俊伟从小是个乖学生,成绩好,听话,一直以来都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提起来人人羡慕;而李俊毅则是跟弟弟完全不一样的反面教材,从小逃课、打架,后来抽烟、早恋,提起来人人摇头,不过李俊毅也很聪明,就算他逃课无数,居然也能考上高中,不过碰到万人挤独木桥的高考,他就没这个幸运了,三年前落了榜,不愿意复读,也不愿意听他爸的安排去参军,他爸一气之下不管他了,任由他自生自灭。他自己找了很多事做,但都干不长久,至今都没有一份正式工作,最近正在火车站干搬运。
李俊伟有些不明白他哥的想法,明明可以有更好的路,为什么不愿意走,不管是复读考大学还是去当兵,都是极好的出路,然而他哥却不屑一顾。有一次兄弟俩聊起这个话题,李俊毅说了一句话“不自由,毋宁死”,李俊伟觉得有些他哥说得有些夸张,至于嘛,不过他也很佩服大哥身上这股子豪气,特别男人。
李俊毅接过弟弟递来的铝制饭盒,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米饭和菜,其中还有几块红烧肉,他咧嘴一乐,露出整齐的大白牙:“奶奶还是做了红烧肉。”今年国家决定放开市场价格,推行物价改革,由市场来决定商品价格,预计物价在未来五年内总共上涨7090%,结果政策一出,人们都认定物价要上涨,发了疯似的往家里屯东西,李俊毅奶奶就买了一袋一百斤的盐在家。生鲜类物资也在上涨,猪肉也不好买,今天还是他一大早去排队才买到了一斤五花肉。
李俊伟见哥哥狼吞虎咽吃得香,便说:“哥,我去售票厅看看。”他想知道高凉的票退了没有。
李俊毅头也不抬地说:“哦,去吧。”
高凉告别李俊伟,直接去了车站的售票厅。还没到上班时间,简陋的售票厅里已经有了不少人在那儿等着买票,当然也是为了避暑,然而里面没有风扇,人又多,简直跟蒸笼一样,跟室外没什么两样。
高凉记得邓兴华说了现在火车票难买,她看见买票的人这么多,也许可以不去退票口就能把火车票转手出去,这样还可以省下手续费。她站在售票厅入口处,掏出车票,确定了时间和地点,小声地问蹲在门口用报纸扇风的中年男人:“大叔,你要去哪儿?我这儿有一张今天晚上去广州的火车票,我不去了,想转让出去,你要吗?”
这个年头坐火车的,除了短途探亲访友的,大部分都是南下或北上淘金的。那个中年男人冲她摇了摇头:“我要去上海,不需要广州的票。”
不过高凉的话已经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去哪儿的票?”“几点的?”“有几张?”“多少钱?”
高凉说:“今天晚上九点半去广州的票,就一张,我原本打算去广州的,家里出了点事,我不去了,所以想把票退了,按原价二十二块五毛转让,有需要的吗?”
有人说:“你怎么不去车站退?”
高凉很坦然地笑了笑:“车站不是还没上班吗。而且车站退票要扣手续费,我缺钱,不想扣手续费。”幸好这个年头的火车票不是实名制,票给谁都能上车。
然而问的人多,买的却没有。高凉皱了皱眉,她以为会很快脱手,没想到这么不顺利。这时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什么时候的票?去哪里的?给我看看。”
高凉捏着票给对方看了看。对方看清票,问:“多少钱?”
高凉说:“原价卖。”
对方爽快地说:“我买了。”说着掏出钱包开始数钱。
高凉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把票卖出去了,结果当她刚一手刚将票递过去,另一手接到对方手里的钱时,胳膊突然被人左右一抓:“稽查,老实点,不许动!”
高凉一惊,左右一看,发现自己被两个中年男人抓住了胳膊,而跟她买票的那个男的也被抓住了。周围刚才还在看热闹的人全都散开了,仿佛看什么瘟疫一样看着高凉。高凉一边挣扎一边说:“放开我!你们为什么抓我?”
抓她的一个人凶巴巴地说:“哼,就是你们这些投机倒把的票贩子在扰乱市场秩序,跟我去见站长。”
高凉很快就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被当成黄牛党了,她赶紧放低了姿态:“叔叔,我真的不是票贩子,我就是想转掉自己的票,我只有一张票啊。而且还是原价转的,并没有卖高价票。”
买票的那个男人也嚷嚷:“我错了,同志,我再也不买票贩子的票了,求你们放了我吧,我以后再也不做这种事了。”
之前说话的那个男人喝了一声:“少废话!有话跟我们站长说去。”
李俊伟过来的时候,恰好就看到了高凉被抓的这一幕,他吃惊地看着高凉被带进了火车站,追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然后转身就往候车室跑,李俊毅的饭还没吃完,就看见弟弟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哥,哥,出事了,快去救人!”
李俊毅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怎么回事?”
李俊伟上气不接下气:“是、是高凉出事了。她被火车站的人抓走了,去见站长了。”
李俊毅皱起眉头:“火车站的人抓高凉干什么?”
李俊伟拖着他哥的胳膊:“边走边说。高凉来退票,想把票转给别人,结果被当成票贩子抓了。”他三言两语就把事情交代清楚了。
李俊毅明白过来,将手里的饭盒塞到弟弟手里:“我知道了,你在这儿等我,我去看看。”最近火车站出现了很多黄牛党,从车站原价买出车票,然后高价卖给那些需要的人,有人投诉到了省火车站,省里最近正在命令人严查呢,高凉这是撞枪口上了。
高凉被带进了火车站,一路上她已经冷静下来了,这种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往大了说就是投机倒把,这个年代可是要坐牢的,往小其实也没什么,一个穷苦的女孩子,为了省下退票的手续费而转卖自己的车票而已,如果管事的人动一点恻隐之心,她顶多被教育一番就放出去了,只是不知道她会遇到什么人。这会儿她有点后悔,不应该为省那点钱去卖票的。
如果这是个梦,倒是没什么可怕的,最怕的是这不是梦,而是真实的。要是那样的话,万一自己坐了牢,弟弟妹妹们要怎么办?她不仅没帮上他们的忙,反而给他们添了麻烦。高凉想到这里十分懊恼。
第四章 凉拌粉皮
高凉和买票的男人被带到了一个房间,买票的男人还在大声嚷嚷要求放了自己,但是没人理他,一个稽查出去了,叫来了一个女工作人员,开始搜高凉的身,高凉很配合地翻出了自己所有的口袋,无奈地说:“大姐,我真的不是票贩子。我就是来退我自己的票的。”女工作人员只从高凉身上搜出来一元钱零钱,这是她本来打算坐公交车用的。
那个一同被带进来的男人目睹了这一幕,说:“看吧,她真不是什么票贩子。我也很无辜,我就想图方便买一张票,是按原价买的,绝对没有买高价票,可以让我走了吧?”